摘選自劉軍的《丹心一點 清清吉吉》

自小聽外祖母唱山謠：“七月秋風(fēng)起,，八月依舊寒,。”以往每年第一場秋寒,，總于農(nóng)歷8月中秋前后,。這場來自北方的寒流，鄉(xiāng)人稱“凍木樨”,。終年郁綠的木樨樹經(jīng)此一“凍”,，方被激醒，于一夜之間競相綻放,，將秋天浸入沁人的桂花香里,。

據(jù)考，桂花以四季桂為原始,，依次銀桂,、金桂，最后才培育出丹桂,。丹者,，赤也,，丹桂花色橙紅,，花多氣馨,，乃桂中之最艷俏者。古代科舉,，以“折桂”喻登科,，以“丹桂紅”為狀元紅。宋人詞云： “花則一名,，種分三色,，嫩紅妖白嬌黃……幾多才子爭攀折。嫦娥道,，三種深香,，狀元紅是，黃為榜眼,，白探花郎,。”明代詩人張新詠丹桂：“金鳳飄處識天香,、清影分明載魄光,。莫向高枝輕易折，須知紅是狀元郎,?！蔽徉l(xiāng)北部崇山之中有折桂嶺，唐時邑人林藻攜弟逾嶺赴京會考,，得中進(jìn)士,，于嶺上題詩：“曾向嶺頭題姓字，不穿楊葉不言歸,。弟兄各折一枝桂,，還向嶺頭聯(lián)影飛?！?/span>

吾鄉(xiāng)乃丹桂之鄉(xiāng),，植桂傳統(tǒng)歷代延續(xù)，至今號稱8萬畝,，多作園林綠化樹,。吾鄉(xiāng)之桂，乃名品“狀元紅”,，地道鄉(xiāng)土樹種,，每年秋天能開兩茬花，卻不結(jié)桂子,。其樹圓密,，花枝長，花繁色紅,，香濃而馨,，長葉深綠油亮,，歷久能成巨木，今鄉(xiāng)間巷閭常見有老桂樹遺世,。樟元山下臨江鎮(zhèn)有一棵千年“九龍桂”,，一干九股，拔地?fù)翁?，相傳植于唐代,。每年中秋前后到了花期，古桂紅艷滿樹,，驚動四鄰八鄉(xiāng),，爭觀者潮動。九龍桂外有桂博園,，植桂逾千棵,，間有老樹，濟(jì)濟(jì)于一園,，盛時郁香彌野,。仙陽榮華山下亦有古桂園，移植老桂數(shù)百株,，皆樹身古拙,，葉濃花重。過去縣城里亦常見百年老桂,，因城區(qū)歷年改造,，舊貌翻新，老樹盡毀,。近些年,，主街五一三路兩邊人行道全部種上了丹桂，每年秋季花開,，馥香滿城,。

丹桂深受吾鄉(xiāng)人所珍，賞花觀樹在其次,，最主要還是用來制木樨蜜,。喝木樨茶是吾鄉(xiāng)特有習(xí)俗，敬木木樨茶,，相當(dāng)于藏人獻(xiàn)哈達(dá),，乃待客最高禮節(jié)。過年,，家家戶戶都要備制木樨蜜,。正月里客人來訪，主人會恭敬一杯紅艷香甜的木樨茶，道一聲“清清吉吉,！”,。講究的人家，年前還要漬制一罐糖金豆,。金豆為蕓香科桔屬小灌，結(jié)小金桔如豆,，鄉(xiāng)人稱金彈子,。秋天金彈子黃熟時收下，以針挑出里面的種子,，將果肉用糖腌漬封存,。過年時給客人泡一杯木樨茶，再調(diào)入幾粒金彈子,，桂香中滲出桔香,，更能體現(xiàn)主人“清清吉吉”的美意。

早些年,，還沒有全縣大種丹桂,，桂樹多生于鄉(xiāng)間。秋天丹桂花開得最好時候,，村人將谷席鋪于樹下,，持竹桿將花打下，稱“打木樨”,。村人收好花,，自家留下過年用的，余下挑到城里去賣,。鮮桂花以斗計量,，一斗幾角錢。城里主婦買回桂花,，由家中老太仔細(xì)挑撿干凈,，撿出來的花朵顆粒飽滿，不留殘梗碎葉,。挑撿桂花是耗時費神的活,，半天下來，桂花終于撿好,，老人吃力地移起身子,，伸腰捶背搓眼睛。每年丹桂花開的那些日子,，無論城里鄉(xiāng)間,，許多人家門前都會坐一位婆婆，弓著背，戴著老花鏡,，持一管鵝毛,，埋頭簸箕上一朵一朵地挑撿桂花。她的一絡(luò)白發(fā)都快垂到花堆上了,。

小時候,，見過外祖母制木樨花蜜。是晚上,，廚間點著油燈,，灶膛的焰影映出外祖母瘦小的身形。鐵鍋里水沸了,，熱氣蒸騰,。灶臺上，白天撿好的木樨花盛了半篾籮,，外祖母端起,，嘩地潑入滾水，瞬間滿鍋飛花游紅,。稍候,，外祖母抓起笊籬，揮動三五下,，沸水未平,，滿鍋激走的小花已經(jīng)重新歇回篾籮里，紅橙橙,，肉晶晶,，于氣霧中散發(fā)誘人的醇香。外祖母整套動作利落干凈,，儼然有大將軍號令千軍萬馬的氣勢,。待篾籮里熟花冷卻，外祖母將一包白砂糖抖開倒入,，用筷子攪拌均勻,，然后裝入一只圓口陶罐，封上牛皮紙,，以一根麻線扎緊,，最后放入櫥柜。新制的木樨花蜜尚有生味,，得待它慢慢腌出釅性來,。

大年三十晚上，外祖母陪我守歲,。堂前的座鐘敲過十二下,，屋外迎新年的鞭炮鋪天蓋地炸響,。外祖母抱出圓口陶罐，端來一個白瓷盤,，盤內(nèi)一只白瓷杯,，杯中一柄老銀勺，柄端嵌了一粒祖母綠,。外祖母解開封口的麻繩,，從陶罐里舀取一勺稠紅如油的木樨花蜜，置入瓷杯,，沖半杯滾水,，輕攪幾下，最后以雙手端給我,，慈愛地道一聲：“清清吉吉！”

正月里,，孩子手提一包冰糖,，挨家挨戶給長輩們拜年。冰糖是不收的,，但長輩一定要給孩子敬一杯木樨茶,，以雙手端給，鄭重祝一句：“清清吉吉,！”

清清吉吉,，祝的是清平吉祥。吾鄉(xiāng)孩子,，在長輩們的祝福聲中一年年長大,。

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寫過一首《紅木樨》：“月宮移向日宮栽，引的輕紅入面來,。好向煙霞錄雨露,，丹心一點為君開?！笨v然詩里確有君臨天下之倨傲,，我還是愿意將此“君”善解為君子。如此,，一朵橙紅,，一點丹心，香杯在手,，清清吉吉,。

外祖母已經(jīng)辭世多年。大年三十晚上那一杯白瓷紅花,，令我懷念一生,。